惜緣三部曲(三):讀者觀點和跨文化現象

法國電視周刊 Télérama一年52期,每一期介紹一本童書,可以是漫畫、也可能是小說或繪本。在一年八萬本的新書中躋身這五十本,簡直就像中樂透一樣。繼《日本、火山下的行腳》之後,《友子的故事》也擠進這窄門。我和合伙人在興奮之餘也注意到這位資深記者的用詞所顯現的讀者觀點,值得玩味。她形容這是一個日本童話 (conte),木芥子被類比做一個有魔法的護身符 (grigri),是個既現代又魔幻 (surnaturel) 的故事。

這個觀點和作者觀點有一些出入:友子的故事是原創,其內容和結構亦有別於童話。它沒有超自然的魔法,很可以發生在法國金髮碧眼的小露易絲或妮娜身上。如果記者認為這繪本萬中選一,值得點評,她的理由為何會和原作有如此明顯的差距?

循著這個線索,我和合伙人注意到點評所沒有提及的细節:送木芥子給友子的阿姨、教陶藝的寺本先生、烘焙店主人和他的妻子……這些人物書評隻字未提,記者把故事不可思議的成分全歸納到神奇的木芥子身上,好像人們的關愛與慈悲和故事情節的推演完全無關。故事結束時,從烘焙店走出來的友子臉上之所以會泛著幸福的神采,難道不是這些有緣人的善意所造就的嗎?木芥子只是一個讓善意得以生發與傳遞的媒介。如果這位記者在台北捷運看見帶著滿足微笑的媽媽,她或許會認為老太太袋子裏藏了一個釋放正能量的無敵神器吧?

.

.

在鴻飛編輯出版的過程中,跨文化作品特別容易折射出作者觀點和讀者觀點的差異(請參考我去年十二月寫的<愛的三部曲>),但即使作者和讀者身處同一個文化,這並不表示兩者的觀點就一定相同。《友子的故事》與電視周刊記者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我和合伙人的猜想是記者確確實實受故事感動,但她作為典型的法國人,「善意循環」的觀念不在她的可見光譜裏,只好把木芥子抓來當作替身來解釋這故事裡超越物質存在的面向。

連法國作家寫的故事都不一定為法國讀者所了解,朋友們,你們可想見在法國介紹華人作家的作品不是成天在玫瑰花園喝咖啡那麼寫意浪漫。跨文化創作不是口號也無關獎項的光環。它是一門修行,一份實踐,一個開啟相互了解的祝願。

惜緣三部曲(二):精神生活

Spiritualité 可以翻譯為精神性,靈性,靈修,修行(根據文橋出版社 Lanbridge 法漢字典) 。在法國用這個字的機會非常少,每次提到它,人們馬上用另外一個字取代:religion 宗教。好像油遇到水,一溜煙就岔開了 。這我在朋友圈以及媒體觀察屢試不爽。合伙人黎雅格忍不住請我給 spiritualité 下個定義。我思考了幾秒鐘,和他說下面這一個故事:

這一天晚上,我又要搭飛機回法國。在永和家中和媽媽閑聊時說:時間過得真快,原本想趁回來時吃個潤餅到最後仍只是在嘴上說說,等下次咯。說了我也沒放在心上。那天下午整理行李,忽然發現屋子很靜,原來媽媽出門了但沒說去哪裡。

等下午過去,她進門手上拎了一個小袋子:兩個大大的潤餅,還是熱的!說我細心也好,粗心也罷,反正我根本沒想到她出門是去做這件事 !她笑笑若無其事的說:她先前和朋友去淡水玩,知道那一家有好口碑。那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潤餅。

我告訴黎雅格說我不知道 spiritualité 的定義是什麼,但我想像媽媽一個人搭捷運從永和去到淡水,路人不認識她但可以感受到身旁這位老太太臉上泛著微笑和光芒。這段旅程是精神生活的體現和實踐。精神是無形的,但它是確確實實的存在。

插图:友子的故事 L’Amie en bois d’érable. Illus. Pascale Moteki

惜緣三部曲(一):友子的故事

友子的阿姨送給她一個禮物:一尊可愛的木芥子(日本傳統木偶)。她成了友子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天,友子和媽媽上菜市場遇到西北雨,兩人匆匆忙忙跑到茶屋躲雨。友子把手伸進袋子把木芥子拿出來分享茶點,卻驚覺木芥子丟了。她衝出去馬路上遍尋不着 ,感到萬分失落。學校教陶藝的寺本先生安慰友子:「有些物件,比如說茶碗,會有不同的手、不同的人去愛惜它。拾到你的木芥子的人,會和你一樣好好照顧它的。」

時光荏苒,長大後的友子成了陶藝師。城裡一家旅館和她訂購一組茶具,她親自送了貨,在街上遛躂時經過一家餅店。啊,怎麼會……兒時遺失的木芥子竟然在櫥窗里向她微笑。她問老闆木芥子來自何處。原來多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個下雨的市場邊撿到它並思量著:「既然生命把它擺到我的路上,我就好好照顧它。」老闆娘過世之後,他把木芥子擺在櫥窗里,好像她不曾離開一樣。友子紅了眼眶說:「您的夫人是好心腸的人。」並買了三個抹茶餅,老闆多送給她兩顆小麻糬。

這是圖文作者Pascale Moteki 與 Delphine Roux 第一次和鴻飛合作,戴爾芬用字精確而不花俏,有一種樸實的美。一連串具體的情境,不用形容詞便能讓讀者情緒跟隨友子的憂喜而起伏。丟失最心愛的玩具和玩伴,對小孩子來說是天大的災難。當今法國社會有高度世俗化(不談精神生活)與崇尚個人意志這兩個特性,對於不經自己選擇而降臨的事件(包括親人死亡)沒有理解和化解的良方。這故事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不僅友子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與木芥子分開,老闆娘也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讓木芥子走進她的生命。這不禁讓我想起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是不是所有人事物都要必須要自己選擇的才有價值,才值得珍惜?但並非生命裡每一件事都是由我們選擇(要不然也不會有一見鍾情的浪漫)。不是經由自己選擇的是否也能給我們人生帶來啟發和滋養?東方人生哲學給看似無關的偶發事件留下了理解的可能:它們之間的聯繫並不因為我們看不見就不存在。俗話說「冥冥之中」,那個存而不論的聯繫是所謂的「緣」。

這個字並不存在於法文字典裡,但卻被戴爾芬用一個故事貼切地演繹出來了。「命運」這個字法文倒是有的,但現代人不知道怎麼用它,好像用了它便是承認人不能主宰一切,是示弱的表現。帕絲卡像攝影記者一樣,四兩撥千斤向人心幽微處取景,帶回來的畫面讓人過目不忘。友子和媽媽在茶屋躲雨、興高采烈地聊天時,渾然不知木芥子已經遺失。穿和服的女人奉茶並面帶微笑華麗走過,有如命運一般神秘……

懂得旅行的圖文作家

昨天周六,尼古拉裘立弗 Nicolas Jolivot 應昂布瓦茲 Amboise圖書館邀請與讀者分享其創作。這是5月11日解封之後圖書館首次恢復舉辦類似活動,在蟄伏數月之後舒展筋骨,甚為愜意。

尼古拉和鴻飛一樣,是行動派。當我們面對讀者、描述這些書和旅遊札記產生的過程時,則必須花時間去反思自己當初是如何操作的,包括旅行、寫作、繪畫和編輯。尼古拉沒有行動電話。從出發到返回家門,他擁有屬於自己的完整時間。當他抵達一個陌生的村莊,會先到處走走看看,買一瓶水,和村民打招呼。等大家習慣他的形影之後再找個地方坐下來,若無其事地拿出畫簿,好像臨時沒事做、畫畫打發時間一樣。那時候村民們就不會覺得這個外地人的目的只是來「掠奪」他們的日常。這樣畫畫是很享受的時刻,於是他不急著草草畫完,而是慢條斯理地畫。到最後,他發現有畫沒畫其實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他享受的是那一段專心觀照、澄靜且近乎冥想的時刻。

可是有路人的場景肯定是沒辦法慢慢畫的,必須快筆速寫,比如今年一月出版的《吃飯皇帝大》CHIFAN ! Manger en Chine,乍看是小品,實際上比大幅山水和亭台樓閣難畫許多。尼古拉畫路人時,會鎖定一個看來有意思的人,仔細觀察他的衣著、姿勢和神態然後咻咻下筆。有時候畫到一半,那人走掉了,但他眼簾裡已經留下清晰殘影,他一邊繼續畫,一邊物色年齡氣質相仿的替身,完成未竟的下半部。我記得審稿時看到某個食客一腳有穿鞋,一腳沒穿鞋,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用理所當然的口吻回答:「俊,兩隻鞋子同一個樣子,為什麼要畫兩次?」我哈哈大笑,你說了算!

有時候好奇的路人會湊過來拍照,他會請對方客串模特兒讓他畫進街景裡,畫好再讓他們拍照留念。有一次他在摩洛哥一個荒無人煙的沙漠畫畫,遠方沙丘忽然出現一個個小黑點往他聚集,他納悶這是什麼螞蟻雄兵,原來是一群天真好奇的小孩子。他會畫速寫肖像給這些孩子,如果畫得太正也麻煩,因為他會捨不得給……

🍀🍀🍀 圖說 🍀🍀🍀

1/ 在上海一家溫暖的星巴克咖啡店裡。

2/ 北京的一家飯店裡,顧客在看菜單、點菜。服務員通常就站在顧客旁邊等待。

3/ 在湖北省十堰市的一家飯館裡,老員工好像在跟年輕的新員工說:「就像這樣準備包子的麵糰。」

一小撮人的秘密

Le Secret du clan : 這本書的繪者德第歐 Dedieu 是公認的鬼才,能和他搭檔創作的也不是省油的燈。這是他和邦吉勒 Gilles Baum 合作的第十本書,也是鴻飛和邦吉勒合作的第一本。邦的正職是小學教師,多年前他還沒開始寫作時接待德第歐去和班上小朋友做互動,對大師崇拜萬分,之後把一篇稿子寄給德第歐請益。德第歐遇見可雕之材,予以指導,儼然一對師徒。

《一小撮人的秘密》短短十幾個篇幅,以四兩撥千斤的姿態碰觸若干哲學問題,卻不急著給答案。它專心營造一個美麗溫馨的場景,讓讀者在這麗景之中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這是一個關於「人我關係」與傳承的故事。放假的小孫女去漁村找爺爺,兩人默契不在話下。奶奶已經不在,但她對小孫女的關愛是如此自然而沒有負擔(她從不懷疑有一天小女孩能懂得這一小撮人的秘密)。爸爸呢?為什麼爸爸不在這一小撮人裡面?不是故意疏遠他,而是因為他「蝦米攏呣驚」,一直往城市跑。為人長輩能如此放開手,不也讓人感到暖心嗎?

這是一個關於「識見」的故事。我們心裡想望什麼,眼裡就會看到什麼。面對海邊這個神秘奇景,村裡那個好為人師的教員一定什麼都要解釋清楚才肯罷休;警察會馬上立案調查;雜貨店老闆則會開始動腦筋發一筆小財。所以,他們不在這一小撮人裡面。到頭來,只有不被各種慾望蒙蔽的澄凈心靈,和美麗照面的時候才不會錯身而過。

最後,這也是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萬物各有時的「時」。爺爺在小孫女準備好了的時候才傳授給她這個秘密。如果她沒有準備好,急也沒用。從今以後,她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再三品嘗這個秘密、並且和準備好的人分享它。

感謝朱靜容小姐為這本書取了中文名字,並和這一小撮人一樣,從容自在地傳遞這一份奧秘與美好。

十年修得同船渡

Dix ans tout juste

(ouvrage collectif. Image ci-dessus : Stephane Girel)

鴻飛一位作者弗蘭克·普雷沃 Franck Prévot 前天驟然去世,留給認識他的人無限錯愕和惋惜。我們的心突然出現一個大洞。我想放一些回聲在這個洞裏,稍減對他思念的痛楚。三年前弗蘭克受鴻飛邀請,和余麗瓊合作寫了《十歲》,我曾把它翻譯成中文給麗瓊讀。今晚我節錄其中一段獻給華文讀者:希望他們的微笑能減輕我的憂傷。

// 無所不在 //

節錄自《十歲》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們驚人的數量: 一億二千萬,遍佈於全球各地!然而數字卻不足以描述他們。怎麼形容比較恰當呢?

我們會在東京、墨西哥、紐約、首爾或者是孟買等這些國際大都會中遇見很多很多個。可是在台灣的鳳林小鎮或是法國羅瓦爾河畔的昂布瓦茲小城一樣有其身影。他們的足跡遍布印尼的蘇拉威西, 智利的阿塔卡馬聖佩特羅德省,馬達加斯加的伊薩盧,格陵蘭島西海岸的伊盧利薩特,留尼旺的橘島,但他們卻也願意在巴黎、羅馬、倫敦等歐洲首都棲息逗留。總而言之,他們無處不在!他們適應了所有的氣候,經緯度,以及各式各樣的環境。

他們的存在對全人類是有利還是有弊?專家們各執己見,莫衷一是。有些人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毫不猶豫認定他們將是未來社會的中堅力量。另一些人卻提醒我們保持謹慎態度,堅稱他們只會把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拆解掉。

無論男孩女孩,他們個個都是不知疲倦的夢想家。他們和其他動物一樣花大量的時間遊戲玩耍,他們過度的活動甚至對周圍其他人造成很多困擾。有不少人在工廠或田地裏工作,有些參與戰爭,有些去學校學習,還有更多人無所事事。他們幫忙做家務經常是笨手笨腳,比較機巧靈敏的則會為做飯去打井水、去樹林找木柴,去捕魚或是到處乞求幾個硬幣,養家糊口。比較勇敢的會自己去烘培店買麵包,可有更多不得不翻扒垃圾桶找食物維生。他們有的胖有的瘦,大部分體型中等。有些不是當前流行的品牌款式不穿,而另一些卻衣衫襤褸甚至近於赤裸。

不管是衣著外表、生活住所還是所從事的活動,他們無疑顯示了人類物種所具有的巨大而又神秘的多樣性。雖然很難給他們一個詳細嚴謹的定義,他們有一個賴也賴不掉的共通特性:他們的年齡一無例外,都是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