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翻譯:透過文字呈現寂靜的聲音

David-Umberto Signoretti 為巴黎資深圖書館員,多年來收藏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兒童文學讀物,並透過個人網站和讀者分享其心得與分析。他持續關心鴻飛出版品並采訪2023年11月新書 Le Son du silence 的作者卡崔娜金齊藤 Katrina Goldsaito 、中文版《寂靜的聲音》譯者游珮芸與法文版譯者葉俊良。游老師以中文回答的部分轉載如下。采訪全文請參考其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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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各種聲音從英語翻譯成中文的過程是輕易、自然還是需要進行改寫?

需要進行改寫,沒有辦法一一對應原來的狀聲詞。譬如水的聲音,中文裡慣用的有哪些,輕柔的流水聲、雨滴的聲音、大海波浪的聲音等等,要先去搜尋中文慣用的狀聲詞是否有適合的。但若是原文也是新創的詞,則可對應新創狀聲詞,此時,就盡量找漢字裡相近的「音」,最好是有「口」部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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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您的角度看,狀聲詞本身是否自成一種攜帶意象的語言?講中文的孩子自有一套狀聲詞構成的語言嗎?

是的,狀聲詞是一種攜帶意象的語言。譬如說到火車,可能孩子會說:「咻咻蹦蹦」,這是蒸汽火車時代的聲音,但是沿用至今。現在的電氣化列車,已經不會發出這種聲音了,但是他還是跟火車(電車)意象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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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原文(英語)比起來,中文的狀聲詞的韻味、色調和聯想是否和日語一樣,能與口語表達達成高度的配合?

中文必須用漢字來表現,所以狀聲詞的使用比起日文,受到很大的侷限。因為每一個漢字除了聲音,都具有形象與意義,而且書寫筆畫也多。日文雖然也用漢字,但也有平假名和片假名,假名的系統可以只呈現聲音,且筆畫少, 不具備形象和意義,各種排列組合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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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人聽到的聲音是否相同?狀聲詞是否能被翻譯?這是否和文化差異有關?

根據個人聽覺的敏感度,聽到的聲音應該是有些微差別的,但大致相同。但要將聽到的聲音,轉成傳遞的訊息,必須經過語言,人們會使用慣用語言的發聲方式,來「轉譯」聽到的聲音,所以必然會有文化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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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作者、翻譯者和兒童文學教授,您認為英語繪本最不易被翻譯/ 改寫成中文的是何成分?中文版與英語版最大的差別通常是什麽?

就如您提出來的,有關語言聲音(狀聲詞)的問題,這跟使用語言的文化有關的部分,都會是在翻譯上比較困難的地方。翻譯上還有一個叫做「文化辭」的語彙,就是某個文化特有的物件或是活動等,另一種語言文化中沒有這樣東西,這時候就需要新創詞,或是加註解,或是以說明的方式翻譯。因此,同一本英文繪本,交給不同的中文譯者,一定會出現不一樣的譯本。我的翻譯繪本的原則會考量到繪本的讀者、圖文搭配的效果,同時,我也會想像,如果作者是台灣人,那他會如何表現每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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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讀者讀無字書、沒有明顯結局的故事、或者以聲音與寂靜為主題的繪本可能會感到不自在或不習慣。臺灣成人讀者是否更能接受這些特性?同一個繪本故事用英語和中文表達,文字會扮演相同的角色嗎?

其實,不管東方或西方,或是任何地方,只要是教育體系以「文字」為標準的,人們對於無字書都會感到 「不確定」; 不確定自己是否讀對故事的意義。至於沒有明顯的結局,對於習慣「經典童話故事」基模(Schema)的讀者,都會覺得不自在。因為他們覺得故事應該是有結局的,不管是從此過得幸福快樂,或是壞人被打敗了,那樣可以安心蓋上書本。對於有經驗的讀者,則不會有這樣的問題。至於同一本繪本故事,不管用中文與英文表達,文字都應該要扮演相同的角色,這是譯者需要的鍛鍊和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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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要講一個發生在臺灣的故事,裏面的聲音和狀聲詞和一個發生在北京或香港的故事會一樣嗎?

目前我慣用的書寫語言是北京話(很接近),所以可能也很接近發生在北京或香港使用北京話的故事。但是,若是我用台灣話(閩南話)書寫(述說),或是香港故事的故事用廣東話書寫(述說),那就會跟北京話的故事使用不同的狀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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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丹的犀角》入圍法國生態童書獎 prix FELIPÉ

二十年前(2003年)一群關心生態的法國人在巴黎十八區開辦圖書節,除了成人出版品之外,由評委分中低年級和中高年級初選六本年度傑出童書,學童閱讀後在六月投票選出首獎。我們很高興接到通知鴻飛文化出版的《蘇丹的犀角》法文版入圍中低年級組,組委會邀請我去和學童做互動,一方面是因為圖文作者不住法國也不諳法語,另一方面一所參與活動的小學在勒芒 Le Mans 旁邊,開車就可以到,於是我欣然答應。為作者代言原本就是出版社的責任和義務。

這是我第一次就這個作品和小朋友做互動,有些緊張,早上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也在腦子裡溫習了蘇丹和肯亞的面積和人口。到了之後發現老師和學童都很友善:這是第一次有作者來學校做工作坊。活動結束時我問:「蘇丹老去的時候,他心裡想什麼?」一個小女孩回答說:「他或許覺得自己過了精彩美好的一生。」我掩不住內心欣喜(因為總有成人讀者強調故事悲慘的一面),其他同學贊同說,蘇丹記得媽媽如何保護他,他隻身遠離非洲草原時飼養員阿言如何照顧他,以及他撞斷犀角之後長頸鹿如何安慰他。當他年老走不動時,鳥兒們為他講述遠方的傳說,就像小朋友晚上睡覺前,爸爸媽媽講故事陪他們入睡。「這裏是個好地方。老蘇丹有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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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闔上書之前,我多看了照顧蘇丹三十六年的阿言目送他返回非洲故鄉那一幕,眼睛微微泛起淚光:苦難永遠勝不過良善的力量。我會代替法國小朋友寫信給圖文作者戴芸和李星明:謝謝你們講出如此感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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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丹的犀角》:中國蒲蒲蘭繪本館 2019年初版,2021年第七屆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首獎。

好大的風

法國女巫獎昨天公佈了2022年最佳童書入圍書單,《大風》和其他四本書入圍最佳文學表現獎低年級組 Carrément passionnant mini。風生水起,我們很高興這個來自中國的作品和法國讀者結緣。法國有堅實的童書創作和閱讀傳統,從漢語文學被引進的書不多,三十多年來唯一得到女巫獎(2020年最佳美術表現獎高年級組)的是幾米作品《星空》。

《大風》圖文表現鏗鏘有力但全無粗暴的痕跡:一場把整個生命豁出去的考驗,讓風雨前後的寧靜浸潤了豁達和釋懷的美感。作為出版人,我們知道不管作品有多好,若是它和讀者“期待”落差太大,都有可能被視而不見。我們首先會關注讓法國讀者卻步的障礙。第一個障礙和文化有關:在閱讀時很可能從法國本位主義的角度誇大中國農村的異國風情,忽略故事承載的普世價值。第二個障礙和文體有關:文字和圖畫兩者強度相當,法國繪本幾乎沒看過密度這麼高的文字排版時和圖畫交融穿插。而且莫言給我們的是文學,而不只是一個故事。

《大風》甫出版即受到兒童文學權威蘇菲· 范德林登的關注。其後很多重要導讀媒體,包括國家兒童文學中心的《童書縱覽》和世界報都撰文推薦。入圍女巫獎除了是對創作者的肯定,更鼓勵我們繼續支持並出版不完全符合主流期待的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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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天把蘇菲的推薦文節譯為中文,再度體會童書評論藝術的微妙。她寫道:「當諾貝爾文學獎與中國童書插畫大師相遇,蹦出耀眼的火花…… 繪本文字有它的結構和邏輯。我們有理由擔心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文字在繪本裏是否能保有其神韻,但小讀者打開書發現的是作者光芒萬丈的鄉村童年。為這篇故事做法語翻譯的編輯葉俊良本人也是作家,他的文字有沉穩的律動感,從故事開始極為簡單樸素的直述句到河堤上文采斑斕的日出意象,一舉重現原作高超的格局。繪本一般的做法是透過插畫去烘托氛圍和場景,所以不會有如此深刻的文字表述,但這個邏輯不適用於朱成梁老師。他處理光線和色彩的功力讓畫面上的空氣與文字形成共振局面,一段農村生活剪影遂有了史詩級的強度,在小男孩、也就是未來的大作家的心中留下不可抹滅的印記,男孩臉部的表情和身體姿態帶來共鳴的效果,在滑稽、溫情和克制之間無礙地流轉。 ……」

大部分童書書評包含三個基本功能:故事大綱、歸類比較、使用建議。說實在話,不管作品有多麼精彩,這種制式應用文讀多了會麻痺。蘇菲評《大風》時不僅針對圖文做了文學批評(而非書評),也針對繪本文類的特性做深入淺出的提點和反思。來自遙遠國度的人性光輝在書深處閃耀,但有時候我們得先摘掉專業濾鏡才看得到。

三年前新冠疫情爆發,所有書展都取消,合夥人黎雅格和我改以書訊 Filigrane 的方式向專業讀者介紹鴻飛新書:要傳遞關鍵信息同時又要避免給書商和圖書館員 “出版社教你怎麼讀這本書“ 的印象。為《大風》撰文時,除了納入莫言寫給法國讀者的親筆信,也刊出故事第一個畫面。河流和庭院彎曲的線條像母親的臂彎溫暖擁抱,早晨的炊煙筆直地升上天空,沒有任何一絲絲風來打擾。而日出前的風光也巧妙地呼應人生的童年階段。人和自然是一體的,整個故事的格局在第一頁就打開了。莫言沒有寫的,朱成梁用畫創造出來了。故事最後一幕,星兒佇立在黃昏餘暉中把手裡僅剩的一根草扔向天空,雖然個子小,但一個有自主意識的人就這樣誕生了。好大的風,好大的文風和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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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中文原版:中國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21

《大風》法文版:法國鴻飛文化 2022

《蘇丹的犀角》:華人原創童書的新版圖

十多年來,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讓讀者看見最出色的華人原創童書繪本,每一屆獲獎作品的圖文內容與編排方式各有特色,而在去年獲得第七屆豐子愷首獎《蘇丹的犀角》不管是形貌還是閱讀體驗都更大幅地貼近當今主流歐美繪本。我們由衷感謝蒲蒲蘭授權鴻飛文化把它編譯成法文,透過它與法國讀者的對話,幫助我們從一個距離之外探索華人原創童書外譯的意義。

不管圖文作者來自何方,如果他能把一個故事說好,說得精彩感人,給讀者的精神生命帶來滋養,創作者的使命也就在當下圓滿達成。華人作者不需要刻意在作品裏置入中國味的修辭或線條,但也不需要刻意抹除:讀者對他唯一的期待是誠懇地做好自己。戴芸和李星明這兩個優秀的中國創作者在講述(只在非洲和歐洲生活過的)北白犀蘇丹的故事時,秉持的應該就是這樣對文學與藝術的尊重吧。

戴芸和李星明創作筆法成熟,角色塑造具說服力,對生態保育的關懷也自然流露,一無說教的口吻,諸多好繪本應該有的特質我不再贅述。作為出版社,我們思考的問題包括:同一個好作品,法國讀者和華人讀者是否會讀到不同的內涵?

法國人(包括需要把書賣出去的書商)的反應很直接:「這是個悲傷的故事。」死了媽媽,被迫去外國生活,雄偉的犀角被撞斷或鋸掉,回家鄉終老卻沒有子嗣……也有人說最後一隻北白犀死了,連拯救這物種的希望也沒了,那讀它豈非徒勞?但,套句童安格的歌詞,這未嘗不是法國人「用不在乎掩藏真心」。不買它的讀者一定會有,我們總是得先從了解它、願意買它的讀者努力起。

這個作品傳達的悲傷、美麗與溫情是具有普世性的,但在法國文化和華人文化裏長大的人吸收精神養分的方式可能不盡相同。故事結局是一回事,主人翁或讀者如何給結局賦予意義又是另外一回事。

五年前余麗瓊老師託付鴻飛編譯《姑姑的樹》,其後由(南京)東方娃娃和(桂林)魔法象出中文版。有些法國讀者執著在樹被砍、姑姑離世這兩件事,但事實上姑姑最後沒有牽掛地去天上和她的情人相聚。對於華人讀者來說,她不受制於現實遺憾,找到出路來理解自己的人生軌跡,這個安排使我們在闔上書本時感受到的是莊嚴、寧靜的力量。

我讀《蘇丹的犀角》有類似的感動,那是因為來自華人文化的圖文作者透過情境的創造讓這一種讀法成為可能。「這裡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頭。蘇丹走不動了,但鳥兒們總會從遠方帶來草原上的傳說。這裡是個好地方,老蘇丹有個美夢……」作者做球,讀者接球:這在同一個文化圈裏可以搭配得天衣無縫,在跨越文化圈的時候並非做不到,但這對出版者確實是一項考驗。

從2014年《安的種子》起到今年的《蘇丹的犀角》,鴻飛陸續編譯了十餘種在華人童書界備受肯定的好書。某些大獎在法國的確有助於銷售但讀者有自己的判斷,不會到“非買不可”、“沒看就落伍了”的地步。華人的好書與華人獎項在法國不構成票房保證,也就可想而知。從《團圓》到《外婆家的馬》,從幾米的《星空》、 三木森的《河流》 到鄒駿昇的《禮物》,每一次化身法語版和讀者邂逅都是充滿未知的挑戰。

法國主流文化有慣用字庫,不在這字庫裏的觀念很難被想起,更不用說在公開場合被討論了,而數十年來法國社會結構與價值觀的演變也讓字庫裏某些原本中性的字詞染上褒貶的色彩 (注) 。我們致力讓華人的好作品平安抵達彼岸,注意不要踩到地雷,但也經常有意外的驚喜:常在華人作品裏出現的哲思和情趣即使在法國不常被提起,並不表示他們已經永遠忘記。很多讀懂鴻飛引進書的法國人原本就對上述的“慣用字庫”與字詞用法失當的現象有所警覺,當他們看到有童書出版社認真誠懇地面對它,同時又不以真理擁有者自居,可能會在心底嘖嘖稱奇吧。

華人原創童書的新版圖,或許有多種開創的方式。我們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默默耕耘,期待這些來到西方世界的好作品不是短暫的煙火,而是讀者一生的朋友。以法蘭西為主賓國的第三十屆台北書展即將開幕,祝台北的朋友們有一場精彩的文化饗宴。

注: 請參考部落格連結《友子的故事》和《愛的三部曲

那些想彼此傾訴的話語

2011年鴻飛經由陳玉金老師推薦、聯經出版社授權,將施佩君《獸和一群長得很像的小魚》裏八個故事翻譯成法文,請法國插畫家 Géraldine Alibeu 繪製插畫,分兩冊出版。佩君的文字精確無贅字,人物刻畫也很生動,不落俗套,因這本書之故 Aline Pailler 邀請我去她主持的電台節目介紹中翻法的過程。

我們當時請佩君把她收納在抽屜深處、未發表的文字寄來,我們很喜歡但不知道如何做才能陪伴法國讀者領略其中意趣,於是就又放在鴻飛的抽屜沉睡許久。去年,我和合夥人說:好,我知道怎麼編了。

快快的蜜蜂從這一朵花飛到那一朵花,採集花粉,整天匆匆忙忙,忙個不停。太陽下山的時候,她很累但也很滿足地飛回家。慢慢的蝸牛沿著花莖往上爬,一路上數葉子,一片,兩片,三片……等他爬到頂端,因花的美麗而驚嘆,那時候月亮已升起,花朵也即將凋謝。

花有感而發:蜜蜂走得那麼急,我有話要告訴她但根本來不及。你呢,你的讚美真讓我窩心,但是你來得是有點晚了,我想和你說的話說沒幾句,馬上得走了。蝸牛的回答把我們帶向一個安穩甜美的尾聲。

編譯法文版的時候,書名為整個故事定調,故事結尾也幫助讀者讓它和自己的生活體驗與想望產生連結。佩君的文字有含蓄的美感,寫成法文時“進階”為法國人頻率可感受到的含蓄(也就是說比原文稍微更加盛放一些),我再回頭把法文轉寫成中文請佩君給回饋。

插畫家 Amélie Carpentier創作時習慣用白色作底色,這次她改變做法,用變幻的天色反映時間推移,漸層表現富含音樂感,也為美麗的花添幽香。白色花瓣輪廓線的顏色跟隨底色變化,到最後和底色融為一體。我想,這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凋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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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s choses à se dire  文/施佩君,圖/Amélie Carpentier,鴻飛2022.02 出版

照片:原畫展,布魯塞爾戇第德書店 (2022.04.29-5.13)

《藍石頭》再訪法國

一顆巨石在森林裏住了一千年,一場大火後呈現美麗藍色光澤,但它被霹成兩半,一半留在原處,另一半開始凡塵俗世的旅程。一開始總是被崇拜珍惜,最後總是被遺忘丟棄。它想到森林裏的另一半就碎裂一次,直到最後化身粉塵,飄回到魂縈夢繫的森林。

幾米創作時父親重病,他看到母親如何照顧父親,像兩個不能分開的個體,對彼此有無盡的眷戀。這個情節沒有出現在故事裏,不過那無語的莊嚴已深深浸透書的每一頁。

《藍石頭》曾在2010年由巴亞出版社邀請 Stéphane Lévêque 先生翻譯成法文,之後幾米在2015年重新修訂中文版。我先根據這個新版本揣摩幾米的語氣,翻了之後再細讀Lévêque的譯文。他的譯文很忠實也很優美,作者說什麼他就說什麼。然而,漢語讀者會“讀空氣”, 也已經習慣自動在腦子裏在某些字之間做連結,而法語如果沒有在這些地方加連接詞,會給人乾澀的感覺。另外,重複的字詞(如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在漢語有修辭的美感,在法語則容易被誤會為詞窮。漢語文學字與字之間的空隙要不要翻,如何翻,重複的字是否該用相同的字來翻……在轉換成法語的時候不是可有可無的考慮,而是無法規避的關鍵問題。我看了Lévêque先生的譯文之後,明白鴻飛新版譯文存在的理由,心也就篤定了,專心聆聽作者,做好他的代言人。感謝大塊文化和幾米的信任,讓法國成為《藍石頭》未竟旅途裏深情回訪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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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遙遠的森林中聲聲呼喚。它要回家了。

火車經過震動一次,它就快樂地破裂一次。

火車經過震動一次,它就快樂地破裂一次。

最後它變成一粒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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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蔔回來了》回到中國

鴻飛授權中國魔法象/河馬童書出版的《孔子》和《蘿蔔回來了》,順利在今年出版,也在漫長的等待之後安然寄達法國。法國精彩的原創何其多,魔法象總編輯柳漾慧眼獨具,注意到克蕾夢絲 · 波列 Clémence Pollet 畫作不僅具有藝術感染力,也自成一個豐富明快的視覺語言,除了上述兩種書也在稍早將《大家來過河》和《花木蘭》引進中國,期待為百家爭鳴、群雄競起的中國童書領域探索一條可行的道路,我們由衷敬佩。

蘿蔔回來了》是中國作家方軼群在1956年發表的小故事集其中一篇,曾經被許多國家的出版人改編為童書繪本,包括法國、日本、美國等,是少數被外國讀者喜愛和分享的中國故事。小兔子餓了,在雪地裡找到兩個蘿蔔,吃了其中一個,想到小猴子應該也餓了,便往小猴子家去。小猴子不在家,小兔子把蘿蔔放在桌上就走了。小猴子回家發現蘿蔔,但他已經吃飽了,想到小鹿應該也餓了,拿著蘿蔔便往小鹿家去……就這樣,蘿蔔經過一長串好朋友的遞送,小兔子一早醒來看到它回到自己的桌上。 “一定是好朋友送給我的”,吃了一頓開心的早餐。

低幼書換一個語言來呈現,要兼顧語音和語義非常不容易,尤其是1959年已經被法國知名出版社 Père Castor 改編過一次,在老一輩人心中已經留下深刻印象,創作新版本是個大挑戰。但是不用怕,只要認真讀,很多靈感和解答都在原始文本裏。我透過唐亞明老師和方軼群的兒子方炯先生聯絡上,他住上海,已經八十歲,告訴我之前流傳海外的改編版都沒有經過他父親授權,並把初版文字寄給我,簽約授權,這是鴻飛法文版的來由。

這文字的主調建築在一個反覆的結構、以及“讀者知而劇中人不知”的猜謎趣味之上。我把文字直譯成法文,再請 Véronique Massenot(維若妮卡 · 馬賽諾,也是《大家來過河》的作者)寫成輕快逗趣、小兒能朗朗上口的法語。從只有文字的故事過渡到繪本文字,有些事要交待清楚,有些則要訴諸小讀者的推理和想像力去填空,才能維持輕快流暢的風格。法文版2019年秋天出版,如今方炯先生也可以透過中文版想像他父親的故事如何在遙遠的歐洲陪伴法國小朋友過溫馨的耶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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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蕾夢絲的插畫重現小兔、小猴、小鹿、小熊和小兔反覆的結構,透過每個人家裡的擺設予以個性化,動物們回家發現桌上的蘿蔔,不知道是誰送來的,愣了一下直視前方,好像在問讀者,有趣極了。鴻飛能和這樣有創意又懂得讀文本的插畫家合作,何其幸運。

棋王 • 推手 • 木寶藏

鴻飛文化去年秋天出版《棋王》,這是 Reycraft 繼《不會很複雜》之後引進美國的第二本鴻飛作品。男孩在印度髒亂的街上向來往的行人討一口飯吃。這時一位老者出現在他面前,說要給他一個寶藏。男孩眼睛一亮,但當他看到老人口中的寶藏只是一塊一塊的小木頭,難掩失望之情,想掉頭就走。這時候老人將木塊排成陣列,輕輕推移,同時和男孩說水手、騎兵、戰士和將軍的傳奇。男孩為之深深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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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作者斐德列克 • 馬黑 Frédéric Marais 數年前以黑馬之姿,從廣告界轉身投入童書插畫領域,畫風犀利簡潔,英氣逼人,一無贅肉和贅語。《棋王》初稿寄來時,我和合伙人都馬上辨認出他一貫的特色,但並未立即採用;故事裡有若干微妙的元素可以存在但尚未存在。等他第二稿來,初時不起眼的小花苞如今盛開綻放,我們和男孩一樣眼睛為之一亮。討論了兩處更微妙的細節後由作者詮釋發揮,添加一幅圖,第三稿於是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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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這本書之前,我不知道創作和編輯過程可以和故事本身一樣戲劇化。事後回想,內斂的斐德列克像一潭深水,水底有強勁的伏流但水面幾乎波紋不起。如果不曾在這水裡游過,不會猜想到伏流的存在。身為編輯,我們陪伴經驗各不相同的讀者走進這個故事,需要在不破壞作者低調魅力的前提下,引導讀者眼光從水面波紋去想像未見的洶湧波濤。在這過程中,有著傲人創作力的斐德列克肯與我們對話,應是他面冷心熱的表徵,我也像從覆蓋白雪的山巔走下來一樣,心靈被冷冽的空氣徹底洗滌了一遍,暢快淋漓,一生難忘。

《棋王》法文書名是「推動木塊的人」。木塊之輕,命運之重:斐德列克不是華人,但「舉重若輕」和「四兩撥千斤」應是他不陌生的情境。書是三個特別色印刷,如鑽石般純粹。

外婆家的馬

《外婆家的馬》(文/謝華,圖/黃麗,海燕出版社)人物鮮活,故事兼具童趣和人文溫度,獲得第六屆豐子愷兒童圖畫書首獎可謂實至名歸。去年三月初我捧著中文版在巴黎一家咖啡館向發行商行銷部主任作介紹,之後不到一個禮拜全法國緊急封城,出版計劃也被急凍了。

我們多出整整一年的時間來籌備法文版。這本書的敘事風格與法國讀者的閱讀習慣有些許不同,直接換成法語出版應該很省事,但也可能讓讀者錯失與好故事相遇的機會。我們有幸得到出版社和作者的信任,在編排上作了一些小更動,書名改為《外婆家的假期》。今年二月我再次和發行商團隊介紹,很多人都笑了,覺得故事很逗,人物很可愛。「祖孫」和「假期」是重視家庭和親子關係的法國人生活重要的一部分,配合封面富有東方情調的水墨輪廓畫,既熟悉又新奇。

法國讀者從小浸潤在圖像世界裏,很快就能看出這繪本裏兩個對比鮮明的技法:簡潔的水墨線條反映了外婆不拖泥帶水的務實性格,而厚實的油畫畫面則傳神地呈現了小男孩滿到溢出來的想像世界。圖與圖之間的對話烘托了兩個人物不需冗贅形容詞的互動。

但是面對法國讀者時,圖文之間的對話又是另一番挑戰。有些事華人認為沒有說的必要,法國人則習慣明白講出來而不覺得累贅,比如說「吃點心」「洗澡」「睡覺」 「吃飯」等儀式化了的生活內容。 反過來,某些華人作者向讀者妥善交待的細節,法國人可以直接訴諸視覺語言而跳過文字來理解。我把法文文本重新寫回中文給出版社和作者審閱,以求達到「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的境地。因為故事本身好的緣故,所以法文也自然地跟上來了。

《外婆家的馬》和先前鴻飛引進法國的華人原創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作者創造的人物不是扁平化了的亞洲人樣板,而是有著具體的內心活動和想望。國內讀者可能會覺得這是一句廢話,但對法國讀者來說絕對不是。我們在2008年初出版了許地山的短文《再會》,講的是蕭老太太和年輕時的情人重逢、兩人吃牡蠣餅回憶童年的故事。那時候一位關注華人和亞洲兒童文學的巴黎圖書館員 David-Umberto Signoretti 即特別點出:「我們等這麼久,終於可以在童書繪本裏看見一個有血有肉的東方人。」《團圓》、《棉婆婆睡不著》、《打燈籠》,《姑姑的樹》、甚至《火焰》一句話也沒說的狐狸媽媽,貫穿故事的全都不是配合演出的傀儡,而是有完整自主意識的大人和小孩。

這些故事有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特點:童書繪本通常只有十餘個跨頁,它們卻能夠用這麼短的篇幅講出「馴養」(小王子語)的過程。《外婆家的馬》祖孫的世界從對立到融合、《姑姑的樹》小女孩和姑姑從陌生到變成知己、乃至於《團圓》毛毛面對一年沒見過面的爸爸,從排拒到相惜的過程:這種從小細節說大故事的氣魄,或許和看似小巧玲瓏卻氣象萬千的唐詩傳統不無關聯。

《微笑的魚》一路游向法國

Le Poisson qui me souriait 幾米作品,鴻飛文化2021年3月出版

2006年我去德國參觀法蘭克福書展,在台灣館首次認識幾米的作品《微笑的魚》。它和《森林裏的秘密》同是幾米的繪本處女作,於1998年由玉山社出版。2003年大塊文化重新推出,2006年的動畫版獲柏林影展最佳兒童短片特別獎。

幾米作品豐富多樣,判斷哪些書適合介紹給法國讀者作為入門閱讀,對引進的出版社而言是一項考驗。我們基於對法國讀者的了解,主要考慮有兩個,其一是故事性,其二是故事內容和法國讀者生活經驗產生連結的可能。《微笑的魚》敘事主線兼具清晰易懂與意蘊深遠的特性,同時也透過具體情境引發讀者針對攸關個人幸福感的「同理」和「溝通」等哲學命題,作一番思考。我們於2019年決定引進法國,翌年新冠肺炎席捲全球,人們因封城禁足而困在家裡,凝望玻璃窗外灑滿陽光的寧靜世界。當他們翻開《微笑的魚》,看到主角困在透明魚缸裏,他會明白「這個作家了解我」,個人體驗因而有了擴大為集體感動的可能。

故事主角帶著一隻魚回家。「我對她說話,她搖一搖尾巴,對我微笑。」我翻譯成法文的時候很自然地用了 remuer(搖動)這個動詞。電子稿完成之後我反覆校閱,心裡有點疑惑:這個字通常會讓法國人聯想到狗。這並沒有違反作者的原意,因為這一條魚「像狗一樣忠心,像貓一樣貼心」。但法語有另外一個動詞 frétiller 專門用來形容魚晃動尾巴的神態,它不是連續性的左右搖晃,是抖動一下停一下,而且是整個身體都會動起來的那一種搖晃。我問鴻飛的資深校對 Sophie 查證,她認為兩種寫法都成立。

主角經過一夜奇異的夢之後,「我看見一隻平凡無奇、被困在我家中的小魚。她搖著尾巴,依然帶著微笑的表情。」我和合伙人最後決定第一次搖尾巴用 remuer,這是主角的主觀投射,他覺得魚和狗一樣用搖尾巴表達歡喜的情緒。第二次搖尾巴用 frétiller,客觀描述一隻晃動著尾巴的魚,暗示主角明白了自己先前解讀魚表情時一廂情願的眼光。

每一本書出版都或多或少伴隨著一些小故事。這是《微笑的魚》法語版翻譯過程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