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藝家之妻:不流血的寧靜革命

La Femme du potier 文圖 / 德第歐 Thierry Dedieu

婦女節到了,邀請大家複習一下鴻飛2019年春天出版的陶藝家之妻 :

阿馬德·雷扎 Ahmad Reza 以學徒的誠意揣摩如何崇敬手中的粘土,祖傳工藝的大小規則他亦瞭如指掌:他成了國寶級的陶藝家。他在位於花園深處的工作室接待慕名而來的同好,但他的妻子卻不准踏進一步,只能賢慧地把茶端到窗戶邊然後隱身退下。

阿馬德創作時渾然忘我,純熟的姿態像敬神的舞蹈,窗外的妻子深深為之著迷。有一天丈夫出門,她再也再也忍不住,偷偷溜進去用她素人之手捏出一個花盆。那是無法遏抑的本能。然後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這一天,阿馬德陪古董商來家裡參觀工作室,陶藝家之妻走避不及被逮個正著!

阿馬德急忙向訪客彎腰道歉:「原諒內人莽撞無知,她做的東西俗陋且毫無章法……」訪客什麼都沒說,只是盯著她手中那些「不入流」的瓶罐。隔幾天,古董商又來了,還帶了一些朋友來,來看她的作品。現在換成阿馬德端茶待客:人們恭賀丈夫,但崇拜他的妻子。她說自己什麼都不會,如果僥倖做出一些像樣的東西,那完全得歸功於她對丈夫的觀察。他的丈夫才是最厲害的。

這一天郵差送來一封信:陶藝家之妻得到大獎。阿馬德跑到工作室把信拿給他的妻子,然後……他僅僅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把自己三十年來的作品全部砸碎!從那一刻起,他變成了陶藝家的丈夫。

故事結束時,他從窗外看著自己的妻子沉醉在創作里。或許他要從零開始?……

這兩人擁有一樣的追求:對陶藝無可妥協的熱愛。這能量讓他們衝破了根深蒂固的社會制約,成就了一場不流血的寧靜革命(可悲的是現今地球上某些不開明的角落,不是她被殺就是他自殺)。

後記:鬼才德第歐 Thierry Dedieu 改編自真人真事。故事女主角在法國南部某書展上發現這一本書,什麼也沒有說,只給他一個深長無言的擁抱。

参考2019 年3月 朱靜容小姐介绍

参考 《來點顏色瞧瞧!》 2020年8月 OPENBOOK 繪本書房專欄,文 / 朱靜容

不停歇的美好時刻:《我所愛的一切》法文版

對孩子來說什麼是幸福?不是一個滿滿的銀行帳戶,而是一堆小小的生活細節,或許我們成年人難以察覺這些細節,但感情豐富敏銳的孩童卻懂得欣賞它們並將之轉化為生命中恆久的美好。

近年來兒童圖畫故事書所涵蓋的主題有了很大的發展。越來越多的書籍生動地展現兒童的內心世界。早些 時候,這些書著偏重描繪他們的負面情緒(憤怒,恐懼,嫉妒……)和幫助他們(以及我們成年人)處理這些情緒的方法。現在,讀者可以更常在書裏看到對正面情緒的描繪,這是可喜的現象。

《我所愛的一切》向我們展示了賦予一個小女孩血肉的日常生活小事。這小朋友列舉讓她歡欣的事物,其過程充滿熱情和溫馨,所以即使這些瑣事被作者放大甚至美化也無傷大雅。這些輕鬆的生活即景透過插畫鮮明活潑的色彩,傳遞愉悅的感官經驗,深具說服力,讓讀者不自覺地認同小女孩的角色。更難能可貴的是敘事者看待每件事物的眼光無比堅定澄澈。小女孩所描述的每一個生活點滴都對她性格的形塑有長遠影響,但在長長的一生中它們亦是稍縱即逝的浮光掠影。當時間洗刷世上所有一切,只有一件事會留下來,那就是母親的愛,以及對這份愛永不停歇的信念。

從這個角度看,這個故事也帶來了一些新的啟示:大多數描繪親情的圖畫書都是由成人向孩子表達愛意。但是在這本書裏,說話的是孩子,各項活動也圍繞著她展開,不管是特寫還是長鏡頭,構圖視角經常安排在孩子的高度。這本書讓讀者明白:一個知道自己被愛的孩子會確信生命中每一個探險的腳步都伴隨著親人的祝福,也會往開朗茁壯的路上前進。

《我所愛的一切》不僅是一本關於愛的書,它更是一本關於童年和時間的書。它透過十幾個畫面陪伴大小讀者回味那些賦予他們生存意義的事物。小朋友會認同敘述者,成年人會被故事的普世性和它輝映的甜美回憶所感動。

法國馬西市讓·考克多圖書館 Aurélia Magalhaes 撰文 ♦ 刊載於PAGE雜誌2021年二月號 n°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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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版 “What I like most ” 文 / Mary Murphy · 圖 / 朱成梁。Walker Books 2020年4月出版 ♦ 法文版 “Tout ce que j’aime” 鴻飛文化2021年2月18日出版 ♦ 中文版《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信誼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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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法出國旅行,但繪本可以!

──幾米、鄒駿昇與三木森走出台灣的法文繪本

感謝賴嘉綾經由OKAPI 閱讀生活誌「主題繪本控」專欄,從讀者觀點分享鴻飛出版社於2020年夏秋在法國出版台灣三位繪本創作者(幾米、鄒駿昇和三木森)作品的脈絡。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打亂了所有人的作息,凡事超前布局、掌控一切的現代人連兩個禮拜之後的餐會及座談能否按照計劃舉行都以異常「隨緣淡定」的態度去面對。在人們從過往習慣自我釋放的同時,鴻飛從海外捎來三個慰藉人心的作品:這是心靈的油膏。

就像嘉綾所言,讀者除了在意作品本身的高度,他也從每一段落細節的安排看到作者對他的「誠意」。《星空》淋漓盡致的最後一幕設在美術館,《禮物》則是由美術館前滿臉不情願的小男孩開場。美術館在法國是習以為常的存在,如今現實世界的美術館大門深鎖,卻透過繪本故事喚醒過去的美好回憶與對未來雨過天晴的期望。我深信美術館和劇院重新開啟之日,法國人支持創作不會和過去一樣出於習慣,而是發自對生命的熱愛。我們的肉身是脆弱的,但美麗的力量是恆久的。

三木森創作《河流》,在旅程結束時得到領悟:離開是為了回來。法國讀者離開熟悉的場域,走進這三個作品,歷經一番洗滌之後也走向內心更澄澈的自己。

鄒駿昇給法國讀者的禮物

Le Cadeau《禮物》· 圖/文:鄒駿昇 Page Tsou

法國最大的蒙特羅 Montreuil 童書展今年因疫情改變做法,挑選了十一本書的部分插圖做成一米五 x 二米的大型複製畫在城市廣場展出,鄒駿昇授權鴻飛出版的作品《禮物》是其中一本。主辦單位同時邀請比利時童書評論家 Lucie Cauwe 透過電視頻道用三分鐘短片為讀者做導覽:

「鄒駿昇透過這個作品邀請我們一同走訪台北美術館的幾個空間。但這不是一般的導覽,而是一個十二歲小男孩發現無限寬廣的藝術天地的親密體驗……美術館的訪客有人的身形但卻有各種動物的頭,於是我們了解了:面對藝術作品時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相異的個體。」

這句話忽然讓我想起多年前在牛津認識的一位研究藝術史的朋友:她和我解釋十八世紀倫敦一些藝廊、畫商的目錄如何漸漸演進為有系統的藝術評論,乃至於藝術理論。藝術欣賞有主觀的成分,但它不止於主觀的好惡,不是你說你對、我說我對,各說各話。只要我們願意組成一個有共同情感經驗和價值觀的 community, 一定可以找到對話的基石。

走進藝術,原來就是走進民主。致自由、致平等、致天賦人權、致創作、致生活…… MERCI à l’artis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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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飛繪本《花木蘭》在中國出版

我和廣西魔法象童書總編輯柳漾先生在2017年底因為玉山社星月書房發行《我在法國做圖畫書》而認識。經過一年的通信,我和合伙人黎雅格在2019年二月前往桂林拜訪他。兩個月之後,魔法象配合克雷夢絲·波列 Clémence Pollet 受邀前往中國的行程出版了鴻飛授權的《大家來過河》,今年雖然因為疫情而讓各項旅行計劃延宕,仍排除萬難在九月出版《花木蘭》,特此感謝。

《花木蘭》於2015年在上海童書展獲得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的肯定,身為評委之一的周翔老師邀請我和(南京)東方娃娃的年輕編輯群分享這本書的創作過程。稍後柳漾先生確認要把它介紹給中國讀者的同時也邀請我用現代中文為這書撰寫文本。我不假思索答應了。

時間慢慢過去,我在腦子裡構思但遲遲沒有動筆。在交稿期限前兩個禮拜,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寫下第一闕、第二闕第三闕。因為法國讀者看不懂中文,所以當初我用法語寫現代版的時候很理所當然;現在我面對的是看得懂北朝民歌原文的中國讀者,如果我要做的是把古文轉寫成現代中文,就像國中時在學校交作業的話,國內國學高手多的是,柳先生不必請我來寫。我必須明白這個現代中文版存在的理由。

我硬著頭皮寫下第一闕、第二闕第三闕,忽然明白了。

《木蘭辭》是流傳超過一千年的經典,讀者會拿現代中文版和原文比較並且質疑它的價值。我回想當初寫現代法文掌握的兩個重點,第一是音韻與節奏。我並非轉寫成現代法語詩,而是寫成現代法語散文。在音與意之間,我並沒有刻意找韻腳相同的字,但原文裡的對仗與疊字所帶來的韻律感與文學效果,都儘量透過常民的法語重現。原文快的段落就跟著快,慢的段落就跟著慢,十二年征戰在原文只占了三闕,那法文也是一樣。這讓克雷夢絲的插畫創作有所本。第二,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形成漢語文學的靈動特色,懂得這空隙便能夠進行創作。字與字之間發生若干事件,若干心境轉折,即使沒有寫出來,並非表示不存在。一個作者面對現代讀者,這些心境與事件要不要寫,如何寫,便有了取捨的空間,有了自由度。法文版已經利用了這個空隙與自由度來說好一個故事,現代中文版亦復如此。

如果現代中文版是一座橋,橋的另一端不是古文,而是木蘭這個人物的生命故事。就這個意義上來講,現代中文版不是古文的稀釋或註解,而是在不同的時空扮演和古文一樣的角色:透過文學,給生命帶來昇華。

在某種意義上,克雷夢絲的插畫也充分利用《木蘭辭》字與字之間的空隙而作了既忠實又帶來新高度的發揮。我透過中文版《花木蘭》的卷後語 ( 花木蘭的生命故事) 給了完整的說明。

書出版之後,谷聲新童書研究所約我作訪談,我針對這本書的若干面向作了說明,也有讀者(魚鷹塔克等)用力分享信息。中國讀者遇到自己喜歡的書,介紹的語氣理直氣壯,我在感動之餘也只能用「痛快」兩字形容。

谷聲新童書研究所 採訪摘錄

谷聲:《花木蘭》打破了我對這部作品的既有印象,一是木蘭沒有女扮男裝,遮掩女性身份,二是與天子在同一個高度對話,這些都是繪者對《花木蘭》的理解嗎?

葉俊良:有經驗和才華的插畫家領略文字意境之後,直接透過圖像語言和讀者溝通。這些顏色、形狀和構圖經過組合,不藉助日常語言即能表達深刻完整的概念。編輯與繪者在創作過程中的對話主要也是依靠這圖像語言。

具體而言,克雷夢絲讀《花木蘭》法文文字,和我指出某些她不確定是否真的理解的段落,我會為她釋疑,但她基本上不需要和我報告她讀到什麼,因為她所理解所感受的,全都表現在線條稿裏了。我把線條稿排列在一起成為分鏡圖,心領神會,點出若干違逆她敘事內在邏輯或力度相對薄弱的少數畫面,但也不需要建議她如何改,她自己回去會再思考再尋找。經過一兩次來回,就順了。《花木蘭》的圖是這樣來的。

中國傳奇故事不勝枚舉,用「女扮男裝」來標識花木蘭和其他故事的差別無可厚非,但作為創作者,我們依循的是文本。木蘭著軍裝「替爺征」,她並不因為當時軍人都是男子所以就自我設限,把自己排除在可代替父親完成使命的人選之外。這種掌握自己命運的豪氣,和遮遮掩掩、怕人認出自己是女兒身的心緒,完全是兩回事。事實上,「女扮男裝」的說法指涉的是因循的社會眼光:因為向來只有男人穿軍裝,所以眼前看到有穿軍裝的都是男人。人們被自己不假思索的眼光給蒙蔽了,而不是木蘭。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創作時便不會落入圈套把歸鄉之後的木蘭描繪成嬌滴滴的女子,而是由克雷夢絲設想她仿若自由女神的姿態,佇立棧橋。自始至終,她都是挺直腰杆的自由人。

朝著必然的方向前進: 三木森《河流》新書發表會

我在高雄出生、長大。小時候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道高高的水泥牆,越過牆即是高雄港。少年的我走過牆外的樹下,深信自己有一天會去到牆的另一邊,跟隨海鷗奔向那一個陽光明亮、天空湛藍的世界。

在等待出發的童年,我有一本心愛的書,那是介紹各地奇風異俗的畫冊,書裏有各大洲不同人種的傳統服飾。我發現,若是從服飾艷麗的角度來判斷,黑人無疑是最尊貴、最快樂的一種人。我開始想要知道,這些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講的是什麼語言。大人們告訴我:要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只要好好學習英語就夠了。於是我認真學英語,而且心裡越來越篤定:有一天我會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說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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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那一年,我在台北搭公車和一位婦人閒聊起來。她得知我準備出國,很熱情地問我去哪一州。我笑笑回答道:「歐洲」。

雖然最後我決定不去美國,我卻一直很喜歡英語。它是莎士比亞的語言,只要朗誦幾句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對白就會立刻感到口齒留香。同時因為它是我的第一外國語,所以它在我的主觀感覺裡代表了解放和自由。相對來說,使用法語常常不自覺擺出外交官的姿態,瞻前顧後。我不知道講法語的人是不是都很快樂,但我相信它確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之一。

人生與旅行,不也是這樣?我們確信有什麼事會發生(去很遠的地方,說英語),結果事情真的發生了(去很遠的地方),但卻不是依照我們想像的方式發生(不說英語,說法語)。

然而,意料不到的事還多著呢!比如說,我們可以走遍地球上許多角落,卻忘記了一個人的心就是一塊需要探索的大陸,一畝需要灌溉的苗圃。再比如說,遼闊的世界沒有盡頭,但在你不注意的時候,青春已經不在前方,而是在背後……

我們在驀然回首時記得最深刻的往往是那些不在計劃之中的事。衷心祝願 Mori「朝著必然的方向前進」之時,讓沿途繽紛燦爛的花朵和果實豐盛你開放的生命。所有你走到過的地方,都將友善地指引你的心,向起點的方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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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很複雜》: 打開內心的門窗

《不會很複雜》是法國圖文作家薩繆爾·利伯洪的作品,於2014年由法國鴻飛文化出版,先後授權韓國、中國、台灣和義大利,並透過 Sonia 力薦由美國 Reycraft 發行美語版。這一個原創故事的文字和圖畫一樣,有很多留白。或許當時薩繆爾看準了我們是懂得欣賞並處理留白的出版社,所以才會把這個描述切身體驗的作品託付給鴻飛。可喜的是現在世界不同角落都有它的讀者。即使我們互不認識,相同的感動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薩繆爾曾簡短地和我們分享他創作這個故事的動機:小孩子簡單的語言恰和他們內心豐富敏銳的感受形成很有力量的對比。童言童語的漣漪,滿版圖像的波瀾,在這個以簡馭繁的敘事裏各得其所,鼓勵讀者用大方的襟懷分享我們所感受的世界,珍惜彼此。

在我的想像裏,窗戶和童年分不開,就像這本書的第一頁。在還沒有考試和升學壓力的日子裏,每學寫一個字,每畫一幅畫,都像是打開一扇窗。如果人的心靈是一座密閉的房子,當窗戶打開,陽光和新鮮空氣進來,無邊景色也進來了,那驚奇與震撼你還記得嗎 ? 你想像不到的東西,現在全都攤開在眼前,你不自覺地走向它,從「世界不以自我為中心」的領悟得到超脫解放。這就是所謂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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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個性內向但渴望走很遠的地方,和很多人做朋友,然而並非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講漢語。當我第一次接觸到英語單字,我便明白了:要打開自己閉鎖的房子不會很複雜,從英語開始就對了。即使後來我定居在不講英語的法國,我對英語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它代表了自由和解放。來法國之前,我有幸在台大外文系修習歐美文學:英國作家對人物內心曲折的刻畫給我極大的震撼。毫無疑問地,他們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並且為我開了另一扇面向繽紛人心的大窗。三十年來我倚著這一扇大窗看真實生活裏人們的內心戲,愛恨嗔痴輪番上演,不僅不曾厭倦,還多了一份悲憫、豁達與趣味。

我感謝薩繆爾繪寫《不會很複雜》,就像我感謝當年英國作家為我打開一扇內心的門窗。如今透過 Reycraft 出版社與說英語的小朋友們分享這個故事,或可算是我對英國文學小小的致意與報答。出版社編輯 Wiley Blevins 和我就英語版內容溝通時正值紐約新冠肺炎疫情高峰。人們封禁在家,就像故事首頁兩個只能對門相望的小孩。或許再沒有任何時節比現在更適合分享這個打開內心、走向彼此的溫暖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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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爍著奇異光芒的《星空》

繼《友子的故事》之後,法國電視周刊再度用一篇長長的文章推薦鴻飛出版品《星空》。

童書專欄:年度大師級作品《星空》出自幾米

文 / Télérama 記者 Marine Landrot 2020.09.15

一個孤獨女孩讓深藏內心的情感指引她的生命,隨之湧現的是童話般的情節與一位知己。幾米畫作的精緻華麗,只有故事裏細膩靈敏的情感可以比擬。

多麼耀眼!法國童書每週展現各式各樣的珍寶,但是那種拔地而起、直抵天廳的傑作一年大概只會出現一次。今年這個最高的頭銜已經名花有主,這個作品經過一段漫長的旅程遠道而來(它於2009年在台灣問世),從各方面看都是大師級的藝術品,值得我們獻上崇敬和禮遇。每一頁畫面都讓我們駐足,為這些圖像本身所具有的深刻神秘感而震懾,到了忘記翻頁的程度。亮麗的紙散發迷人的氣味,書本的厚度預先告訴讀者這是個豐足的享宴。總之,這本完美的書是你構築人生殿堂時不可少的拱頂石,即使你認為自己已經超過那個年齡。聖誕節還沒到,但是別等了。現在就送你自己這個最美的禮物。

如何描述它的情節?我想不必了,因為你不可能把天空裝進袋子裏,也不可能把大海倒在水壺裏。宇宙、悲傷、希望、粗暴和歡笑在這裡是那麼巨大無邊,所以幾米訴諸插畫無邊的魔力,把日常生活中的有限轉化為藝術的無限,即便那日常生活意味著悲愴的深淵。

到處都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故事從一個小女孩打開爺爺送她的生日禮物開始。玩具象從包裝紙裏冒出來,和小女孩打了個照面。如果你以為接下來女孩和小象成了好朋友,那你就猜錯了。小象變成了大象,讀者迷惑了。塗過漆的腳指甲上方有如百褶裙的布幕,看起來不就像是隨時可以吞噬小女孩的大海嘯?大象什麼都沒說就消失了,接著上場的是一隻咀嚼著斑斕蝴蝶的藍色蜥蜴,和游在熱騰騰的湯碗裏的迷你鯊。

在這個小女孩的生活中,到處都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這是幾米遞給她的輕紗,用來遮掩悲傷和對未來的恐懼。她的每一種情緒都化身為百變的圖像,令人目眩。爸爸和媽媽永遠有打不完的電話,爺爺和奶奶不會長生不死,這孤獨有如針刺。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不可抹滅的圖像

但,一個奇怪的男孩和她邂逅了。別人作日光浴,他則是面對下雪的天空唱歌。他在學校功課不好,還會丟東西,就像那一本素描簿,竟然跑到藍樹頂上去了。這兩個孩子彼此了解,一起走一段路,一起克服困難,逃離,迷路,並重塑自己。什麼都會改變,一切都會過去,都會結束,但是永遠有徹底不同的新的開始。

這個繪本是對現實生活蒸餾出的永恆片段的讚美和詠嘆,它注定要被人們記住。某些讀者會永遠記得小男孩貼滿鯨魚圖畫的房間,有些讀者會記得傷逝的秋日落葉。每個人都會在這本書裏找到屬於他的瑰麗璀璨而不可抹滅的圖像。

在法國的星空下:法國人讀幾米

我剛開始在台大外文系修英國文學課程時心中有個疑惑:漢語憑藉其豐富的字義、句法和典故,有文學是可理解的,可是英語這個語言如何能產生文學?為何 Beowulf 和喬叟的 Canterbury tales 可以被視為文學?(當時我無知得猶如一張白紙)。稍後,從希臘悲劇到寫實主義、象徵主義、意識流、超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我一頭栽進去的是兩年的目眩神迷。英國浪漫派詩人渥茲華斯說:詩源自寧靜中回憶所獲致的情緒感受。我用二十歲的腦子記住了。

但是經過很多年、很多事之後,我才懂得用自己的話來理解它。重讀李商隱的絕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我才頓悟這兩個詩人講的是同一件事。很多詩意的源頭是對往事的懷想與觀照,但我們透過記憶喚回過往人事物的同時,一併湧上心頭的是自己當時的心緒。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不管是期待、失落、悲傷還是歡喜,如果排除這些情緒,回憶便不會令人感到悸動。好,那因為李商隱的鬼斧神工更勝一籌(沒有對渥茲華斯不敬的意思),所以他今夜已經預先想好來日回憶此時巴山夜雨的悸動。

但幸好李商隱之後,詩仍然有存在的可能: 多年來我使用英語和法語,慢慢喜歡上一個平常鮮少用到的時態:未來完成式。現在我身為出版社編輯,花不少時間在讀一些已完成或未完成的故事。憑良心說,寫得好的故事很少,它們之中更是只有一小部分有未來完成式的味道,有詩的境界。

幾米的《星空》便是如此。

大部分法國記者九月初收假才拿到《星空》樣書,但已經有童書店主和部落格搶頭香推薦。透過他們的點評,我們累積對法國讀者的認識。

書商平日很忙,所以言簡意賅。她認為這一本書的主題沉重但處理方式又極為溫柔。我注意到她用了兩個字:她說故事主角是個「戀舊」的小女孩,而且這兩個孩子是會沉思的孩子。我們的第一層理解是:書商可能認定一般孩子不至於(不應該)這麼戀舊,也不會如此善於沉思,所以她才會用這兩個字來形容故事的主人翁。這是法國成人對小孩子的既定印象,還是有事實根據?我們沒有標準答案但認為這問題是開放的。

再往前推進第二層理解:書商是否用「戀舊」這個簡短的詞來代替「懂得整理自己的回憶,從中看到深意」?用「沉思」來代替「懂得不依靠言語而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如果戀舊和沉思像是兩個標籤,把人給定型,那麼整理自己回憶與心心相印則是一種經驗,一種成長與學習。作為編輯,我相信幾米的本意是後者,也相信這些擁有内心世界的小孩多如天上繁星,不是少數的例外。

書商站在櫃檯後面,她和讀者的互動往往必須在幾秒鐘之內完成,會選用這些字不是沒有理由的:它們像是她和讀者之間的通關密碼,如果講太多讀者反而會卻步。我們相信讀者把書買回去之後會讓故事繁複華麗的面向如同花瓣一樣從從容容舒展開來,就像那一位部落格版主會選用 instantané, réminiscence, éclaircie 等更精準的詞來為自己作註解。畢竟法語這麼精緻,不用白不用。

幾米《星空》法文版

《星空》Nuit étoilée, 鴻飛文化出版,2020.08.20

缘起。幾米出版第一本原創繪本的時候我已經在法國住了六年,對他作品的印象來自於2006年(鴻飛文化成立的前一年)法蘭克福書展的考察之旅:一隻對著我微笑的魚 A fish that smiled at me。2007年台北書展我請他分別為媽媽和合伙人簽書。2009年初我托四姊一位和他住同一社區的朋友帶一本鴻飛繪本送他。世界上就是有那麼巧的事,他稍早在信鴿書店買了同一本並在心裏打量著:原來法國可以出這樣的繪本。

那一年夏天大塊在台北市總圖舉辦《星空》新書發表會,因機會難得,我在觀眾席間提問了:故事中有一幕是男孩在屋頂面對下雪的天空唱歌,而台灣的城市是不會下雪的。這場景違逆了台灣讀者的生活經驗,但卻又像跳板一樣,讓他一下子躍入另一層情感上的真實。這樣的藝術傳達與敘事該如何理解比較恰當?……其實我關心的不是他回答的内容,而是他如何理直氣壯維護自身藝術創作的自由度。(多年以後,法國讀者看朱成梁老師的繪本也有類似的提問,不過是反過來:他們驚訝於如紀錄片般寫實的場景竟然可以承載如此豐富的情感想像。)

十年過後郝先生與我兩度在巴黎和台北見面,我說明了鴻飛希望向法國讀者推薦幾米作品的理由,以及如何做。我們非常感謝大塊和幾米的信任,法國讀者終於得以瞥見那一個最燦爛又最寂寞的星空。我在寫這幾句話的同時想起兩年前義大利波隆那童書展前夕去海神廣場童書店參加幾米作品意文版發表會。眼前只要是人,都是喜歡幾米作品的人,但幾米似乎並未因此而感到完全自在。我提早到場,當他在一大堆陌生臉孔中認出我,不自覺流露出安心的笑容。原來這位心思敏銳的藝術家是一隻對我微笑的魚,而他同時也透過對創作的執著而成功地釋放了自己,遨遊在大海。

邂逅。昂布瓦茲小城一位中學老師邀請我和她班上的學生做互動。她教的是法語,所以希望我設計一個有關寫作的三節小課堂。我想,既然你敢找我,我有什麼不敢答應?我很快就考慮選用《星空》的組圖來引導學生們擬想情節並加以表述(當時法文版還不存在,也沒有學生厲害到去把中文版找出來讀)。

鴻飛成立初期編譯華人兒童文學,後來也有法國圖文作家投稿。作為藝術指導,我和法國作家互動很謹慎,因為法語是他們的母語,不是我的。每一次點評都像是在捋虎鬚(你能忍受一個印度人評論你的漢語嗎?況且你還是個作者)。經過一次兩次,我發現其實自己也不是只會跑的猴子,稱得上是獅子了。壞作者生氣我也沒辦法,但好作者看到敢捋虎鬚的獅子會覺得新奇,比那些躲老虎的編輯來得有意思。

言歸正傳,和個別作者對談與面對一群國中生畢竟大不同,況且我沒有修過教育學分。俗話說狗急跳牆,我的法寶是分AB兩組,各給一組圖,兩組有同樣的的第一號和最後一號圖,但中間的圖不同。這樣可以看看同學們如何發想出兩個有所異同的故事。另外AB兩組內再分三小組,每小組負責撰寫一段文字,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就這樣化整為零,各個擊破,最後一堂課我就可以安心翹腿點評,做藝術指導的工作。十三四歲的孩子,不大不小,非常在意同儕的褒貶,讓人覺得好氣又好笑。哎,那一段進退失據的青澀歲月……可喜的是基本上大家有把這習作認真當一回事,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其中有兩個女孩特別投入,簡直像在說自己的故事了。當我帶領同學根據圖畫,觀察這些字句好在哪裡,而且怎樣可以更好,我看見他們的眼睛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芒。十年二十年之後,三十個孩子可能只有兩個從事和文字相關的工作。但不管他們做什麼,我祝福他們記得這一年春天、又寂寞又美好的燦爛星空。

期待。「我剛得知鴻飛即將出版幾米新書,內心十分激動,因為數年前我即不遺餘力向讀者推薦他的作品。你們的短片讓我想起他作品裡遊戲趣味和少許怪異所組成的獨特風格、大膽的用色和恰如其分的情節。還沒有看到《星空》我就可以想像這是多美妙的一本書!我印象最深刻的三本書是《月亮不見了》、《藍石頭》和《幸運兒》。他的插畫和法國讀者習慣的風格不同,應該說很難拿他和其他任何創作者做類比,因他的色調與說故事的力道是如此獨特。情節總有出其不意的細微發展,遊走其中的人物情感鮮活,並感染讀者。縱然某些主題比較沉重,正面的力量從不缺席。幾米的書有自己的意旨,不追逐社會上流行的話題,而這正是我所支持的童書的特質。當年 Bayard jeunesse 出版社很努力推他的作品,但我想有一部分的書商與讀者還沒有準備好了解並欣賞他所要表達的豐富世界。他的書主要是童書店在推薦,而且還不是所有的童書店。我們相信《星空》會帶來不一樣的局面。」*** Laurence Tutello, 巴黎 Le Chat Pitre 童書店

「我賣過幾米的書,對他的作品留有深刻印象。我不見得能深入點評他的創作但他的作品極為出色,這是毋庸置疑的。它們是童書嗎?還是成人讀物?但就像對捷克大師 Peter Sis一樣,這問題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他遠不只是一個插畫家(illustrateur),因為他的每一本書都自成一方小宇宙。向讀者介紹幾米的作品的確並非易事,但他圖像世界的華麗與深度最終總能勝出。他的新書被納入你們的書目,我為鴻飛高興,也為讀者感到慶幸。」*** Sophie Martin, 奧爾良 Les Temps Modernes 書店